文坛双璧——
林斤澜与汪曾祺
程绍国
当代的作家和评论家,经常把林斤澜与汪曾祺捆绑起来谈论。见诸文字我所看到的就很多,比如唐达成的、蓝翎的、邓友梅的、孙郁的。何为?我想一是两人非常紧密,出行形影不离;二是两人品行操守有口皆碑;三是两个都是已经“成精”的作家。我说的“成精”是艺术境界已入霄汉,和一般的作家不是一个档次。我就是这样认为。鲁迅、沈从文、曹禺、肖红、孙犁“成精”了,林斤澜与汪曾祺也“成精”了。有的作家喧嚣,人气极旺,但我觉得还没“成精”。当然精怪也有大小之分,比如鲁迅是大精怪,孙犁就是小精怪;被人承认为精怪也有迟早之分,有的很快就有人喝彩,有的一下看不清,慢慢的才被人警觉,称为杰出的作家。精怪也分类,艺术风格也不一样,沈从文和曹禺区别甚大,就是例子。林斤澜与汪曾祺呢,区别也是太大太大。不光是艺术风格,他们的乡情家庭、少年经历、人生遭遇、学养素养、脾性气质……都有很大的不同。这些不同会决定人生,决定性格,会决定一个作家的创作内容、美学风格。当然,我这并不是说他们什么都不同,倘若什么都不同,他们就不会成为至交莫逆。许多爱好兴趣、为人品质、对大是大非的看法,还是相当合拍的。这也会在文章中反映出来。大异小同,有著作为证。
老舍年曾说:“在北京的作家中,今后有两个人也许会写出一点东西,一个是汪曾祺,一个是林斤澜。”(王勇《著名剧作家汪曾祺传略》)老舍说话有分寸,但在这一点上也真叫英明。
刘心武说:“汪曾祺得到了应得的荣誉,而林斤澜还没有。”
这话耐人寻味。
我写这两个“老头儿”,崇敬的心情无法言表。
年12月15日,我到北京,我侥幸和汪曾祺等十二人获《中国作家》优秀小说奖。这天傍晚,林斤澜对我说:“去,我们到汪曾祺家吃饭。”他说还有几个人,都是他熟悉的。我说不合适,因为连汪曾祺也没见过面。林斤澜说:“咳,汪曾祺你应该认识认识。”我想起年,林斤澜率汪曾祺、邵燕祥、刘心武、从维熙、郑万隆、母国政等北京作家第一次到温州采风。后来林斤澜留下,问我为什么不来接触这些名家。我说没我的事,去套热乎等于是溜须。林斤澜摇头,他似乎对我的年少清高很不以为然。
京城蒲黄榆一幢十二层楼上,开门的是夫人施松卿,林斤澜轻声哈哈哈笑。夫人夸张着学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斤澜问:“老头呢?”夫人答:“里头坐着。”
汪曾祺的家太小了,太简陋了,过道窄,又阴暗,连墙面都没有粉饰。当下我就想,这是艺术大师的家吗?祖国也太对不起文化人了!——杂乱客厅里,汪曾祺蜷坐沙发一角,脸色灰黑,一动不动。林斤澜和我站在面前,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一会儿,头微微一转,看我一眼,神情我好像是空气。我知道,他并不欢迎我。林斤澜就介绍了:“他是我家乡的才子,这回和你同榜,明天一起去领奖。”汪曾祺的脸没有什么变化。林斤澜关切地问:“你怎么啦?”汪曾祺答:“拉肚子啦”。他的声音有鸭子般的沙哑。
“几时?”
“一个礼拜。”
“吃药了?”
“中药。”
我发现客厅门上有一块绣着“福”字的红布,而林斤澜家也有一个“福”字,却是纸剪的。林斤澜虽然心脏不佳,可童颜灵鲜,他的“哈哈哈哈”又响又亮,是可以跟姑娘比较的。——汪曾祺这“布”显得憔悴多了。
夫人从一个红布袋中取出几个大桔,一人一个,把一个给了汪曾祺。汪曾祺不拿。他的小女儿汪朝过来,站在面前,要他吃下。汪曾祺不吃,低声说:“医生说,不吃生冷。”女儿说:“你什么都不吃!”汪曾祺还是低声说:“医生说,不吃生冷。”女儿还是要他吃。汪曾祺眼看地下,说:“我刚吃了中药……”气氛似乎有些僵。这时林斤澜的“哈哈”声起。又冲着汪曾祺说:“你先拿来嘛!”汪曾祺便把桔子拿来,放在披着绣花土布的茶几上。
两人谈到贾平凹。他们都称“平凹”,不称“贾平凹”。他们到西安的时候,贾平凹很高兴,把他们请到自己家里来,吃饭。汪曾祺曾称贾平凹为“奇才”,林斤澜曾当面指出贾平凹小说的缺点。“平凹小说不留空白,仿佛格子上填满了字。”汪曾祺没有读过《废都》,但他这会儿了解一些情况,有关方面对《废都》有动作。林斤澜读过,当汪曾祺问到底怎么样,林斤澜基本肯定《废都》,但说:“何必这样写性,授人以柄。”只见汪曾祺拉下脸来,很难受似地说:“他是咎由自取!”但,他们还在议论,大意是泱泱大国应该容得下一二部《废都》。
又聊到梁实秋——当时大陆有“梁实秋热”,两位并不看好梁实秋(尽管梁实秋是林斤澜的老师),只见汪曾祺咬着牙说:“还雅舍嘞!”
门响,小说家、《中国作家》编辑许谋清和《辽宁青年》的女编辑西茹来了,接着《当代作家评论》林建法和《人民日报》王必胜来了。林建法帮着摆桌设杯,夫人端上火锅,许谋清把自己买来的鸡爪什么的摆上了。大家围上桌,开箸。短矬爽直的许谋清一人说三人的话,多是发泄对《中国作家》一位副主编的不满,说是成心要打压他。林斤澜给许谋清的话进行“修剪”,好像是说许谋清也要看到自己的缺点。林斤澜给人“修剪”的时候并不多,不同意别人意见的时候,一般总是说:“哈哈,这样说啊?你这样说啊?”足见许谋清和他非常熟悉。夫人说:“某某某我看起来也挺好的。”对这个,汪曾祺一言不发,他问女编辑就姓西吗?西茹说是的。“那你就是西餐,”汪曾祺笑着说道。他很少吃东西,偶尔说几句类似警句的幽默话。夫人递给我一个烧饼,汪曾祺毫无表情地说:“他对烧饼没兴趣,前面那半个还没吃完。”又说:“他吃涮羊肉是内行人,夹出的羊肉还微微有点红。”夫人说:“那不好,不熟的东西据说有涤虫。”
许谋清说他们那里一个老头摸一个年轻女人的屁股,只见夫人笑死了,“哎,哎,这个老头子真坏,真坏……”林斤澜开他们夫妇的玩笑:“你应该说,这个老头子真好。”这时候,汪曾祺面挂微笑,起身步出,一语不发,再无入席,他是自个去睡了。
次日,汪曾祺到《中国作家》受奖。前来颁奖的冯牧、陈荒煤都跟他打招呼,他唯唯。他坐的位置在我的身边,当高洪波用男中音说道:“现在,我以得票多少的顺序,把得奖的作家念一下”的时候,开念第一个名字是“李平”,汪曾祺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我不好转头看他的脸,心想他是不是尴尬了呢。当然,第二个名字就是他了,他的后面还有铁凝、陈国凯、李贯通……
第一次与汪曾祺接触,我的印象是这位大师难懂,与他的作品相反。林斤澜就不一样,平和,亲切,和他相处没有懂不懂的问题;可是,作品就大不同,奇崛,诡怪,深妙,评论家都又着迷又困惑,一般读者当然是云里雾里了。
汪曾祺年出生在江苏的一个小城高邮,林斤澜比汪曾祺小三岁,出生在浙江的温州。都是江南水乡人。高邮在运河边上,高邮还有一个高邮湖。汪曾祺说:“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他对这种水的记忆是十分深刻的。有水就有码头和桥,就有船,就有打鱼人,就有鱼鹰和水鸟。鳜鱼、桂鱼、鳙鱼,虾、蟹……水边还有亭与台,还有庙和庵。他读的小学在一座佛寺的旁边,原来即是佛寺的一部分。他在《自报家门》中写道:“我几乎每天放学都要到佛寺里逛一逛,看看哼哈二将、四大天王、释迦牟尼、迦叶阿难、十八罗汉、南海观音。着些佛像塑得生动。这是我的雕塑艺术馆。”还说,“从我家到小学要经过一条大街,一条曲曲弯弯的巷子。我放学回家喜欢东看看、西看看,看看那些店铺、手工作坊、布店、酱园、杂货店、爆仗店、烧饼店、卖石灰麻刀的铺子、染坊……”
汪曾祺的初中“原是一个道观,还保留着一个放生鱼池。池上有飞梁(石桥),一座原来供奉吕洞宾的小楼和一座亭子。亭子四周长满了紫竹(竹竿深紫色)。这种竹子别处少见。学校后面有小河,河边开着野蔷薇。学校挨近东门,……我每天沿着城东的护城河上学、回家,看柳树,看麦田,看河水。”
汪曾祺的祖父“中过拔贡,是前清末科,从那以后就废科举改学堂了。他没有能考取更高的功名,大概是终身遗憾的。拔贡是要文章写得好的。听我父亲说,祖父的那份墨卷是出名的,那种章法叫做‘夹凤股’。我不知道是该叫‘夹凤’还是‘夹缝’,当然更不知道是如何一种‘夹’法。拔贡是做不了官的。功名道断。他就在家经营自己的产业。他是个创业的人。”“创业不外两途:置田地,开店铺。”“祖父手里有多少田,我一直不清楚。印象中大概在两千多亩,这是个不小的数目。但他的田好田不多。一部分在北乡。北乡田瘦,有的只能长草,谓之‘草田’。”“祖父所开的店铺主要是两家药店,一家万全堂,在北市口,一家保全堂,在东大街。这两家药店过年贴的春联都是祖父自撰的。万全堂是‘万花仙掌露,全树上林春’,保全堂是‘保我黎民,全登寿域’。”
祖父“中年以后,家道渐丰……他爱喝一点好茶,西湖龙井。……他每顿用一个五彩釉画公鸡的茶盅喝一盅酒……喝了酒,常在房里大声背唐诗:‘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汪曾祺颇为得意地说:“我的祖母是谈人格的女儿。谈人格是同光间本县最有名的诗人,一县人都叫他‘谈四太爷’。”
“我弄不清祖父的‘思想’是怎么回事。他是幼读孔孟之书的,思想的基础当然是儒家。他是学佛的,在教我读《论语》的桌上有一函《南无妙法莲华经》。他是印光法师的弟子。他屋里的桌上放的两部书,一部是顾炎武的《日知录》,另一部是《红楼梦》!更不可理解的是,他订了一份杂志:邹韬奋编的《生活周刊》。”
汪曾祺说,他的父亲“是画家,会刻图章,会写意花卉。图章初宗浙派,中年后治汉印。他会摆弄各种乐器,弹琵琶,拉胡琴,笙箫管笛,无一不通。”“他画画没有真正的师承,只有几个画友。画友中过从较密的是铁桥,是一个和尚,善因寺的方丈。……我父亲第二次结婚,娶我的第一个继母,新房里就挂了铁桥的一个条幅,泥金纸,上角画了几枝桃花,两只燕子,款题‘淡如仁兄嘉礼弟铁桥写贺’。在新房里挂一幅和尚的画,我的父亲可谓全无禁忌;这位和尚和俗人称兄道弟,也真是不拘礼法。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觉得他们有点‘胡来’。”
“花厅是我们这所住宅里最明亮的屋子,南边一溜全是大玻璃窗,听说我父亲年轻时常请一些朋友来,在花厅里喝酒,唱戏,吹弹歌舞……”
“父亲是个很随和的人,我很少见他发过脾气,对待子女,从无疾言厉色。他爱孩子,喜欢孩子,爱跟孩子玩。我的姑妈称他为‘孩子头’。春天,不到清明,他领一群孩子到麦田里放风筝。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我们那里叫“百脚”),是用染了色的绢糊的。放风筝的线是胡琴的老弦……”
“父亲对我的学业是关心的,但不强求。我小学是,国文成绩一直实权班第一。我的作文,时得佳评,他就拿出去到处给人看。我的数学不好,他也不责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画画,我小时候也喜欢画画,但他从不指点我。他画画时,我在身边看,其余时间由我自己乱翻画谱,瞎抹。我对写意花卉那时还不大会欣赏,只是画一些鲜艳的大桃子,或者我从来没有画过的瀑布。我小时候字写得不错,他倒是给我出过一点主意。在我写过一阵‘圭峰碑’和‘多宝塔’以后,他建议我写写‘张猛龙’。这建议是很好的,到现在我写的字还有‘张猛龙’的影响。我初中时爱唱戏,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润。在家里,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学有几个能唱戏的。学校开园乐会,他应我的邀请,到学校去伴奏。……父亲那么大的人陪几个孩子玩了一下午,还挺高兴。”
“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我们的这种关系,他人或以为怪。父亲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林斤澜的家在百里坊的八仙楼口,百里坊沿河,八仙楼口在八字桥边上。为什么叫八字桥呢,就是两座桥趴在两条河的交汇处。林斤澜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住在离校近的蝉街外祖父家。蝉街边上就是蝉河,当年的温州,有街就有河,街河并行。温州的桥特别多,高公桥,矮凳桥,将军桥,卖麻桥,窦妇桥,道前桥,四顾桥,中山桥,浦桥,新桥,府前桥,水心桥,大洲桥,瞒鼓桥,陡门桥,九山桥,双莲桥,万里桥,河通桥,小南门桥……为什么有那么多桥呢?很简单,因为有那么多河。八字桥北走,是麻行僧街,这条街两百来米。北端,便是淼淼汤汤的瓯江。瓯江水起龙泉,涮过丽水和青田,都是清澈见底的,到了温州城,与东海相吞吐,竟然呈现桔黄色。江心屿就在这里,有说中国四大孤屿:太阳岛,橘子洲头,江心屿,鼓浪屿。鼓浪屿不能算江屿,而海岛是很多的,温州的南麂岛北麂岛都是很美丽的。我认为,温州的江心屿的美当是神州江屿之魁。青翠如黛,唐隋两塔高耸,东西崔嵬似盆景。江心屿观雁山云影昭昭、瓯海潮踪溶溶。
站在八字桥上,能听得到瓯江汹涌,能听得到江心屿边大雁的鸣叫。嗐,近处还有声响,沙沙沙沙,沙沙沙沙,那是蓊蓊郁郁的大榕树(林斤澜小说《赶摆》里叫大青树)掉叶了,叶子在街面石头路上飞舞。因为秋天,起风了。河中唉乃,乡下梧田的“河鳗船”进城了,船里是当年孙权进贡给曹操的那种瓯柑和菱角。敲梆声激越,“奔!奔!”那是长人在唤卖馄饨。间以长音:“油炸果(油条)……”(男声)“纸蓬(当年很厚的一种手纸)”(女声)。
我忽然想,江南水乡——包括温州和高邮,很少出蜂目豺声的人,凶悍生猛的人,也很少出气吞万里如虎的人。所多是平和内敛的人、温敦慈爱的人、聪慧通达的人。
林斤澜的祖父开了一间裁缝店,他还做“银背”的生意。银背就是私人钱庄下的苦力,是银元或铜元的吞与吐、出与纳。吞吐出纳都要靠褡裢或肚兜“背”。背者一要忠诚可靠,二要吃苦耐劳。他的信用很好。他最后的事业是开针具作坊,针具包括钓针鱼钩,这在沿海的温州,是个不小的事业。他有自己的院落,大约六七间房,前院天井大,后院道坛小。我八十年代去过,记得厅堂还宽敞,隐约还有对联(当年没有写传记的打算,没有记下),八仙桌是见不到了,因为早已分住着别的家庭。厅堂好像很杂乱。院落里住着林斤澜侄儿一家四口。
祖父壮年病逝,林斤澜并不认识。祖母曾对林斤澜说祖父的早逝与干银背苦力有关。林斤澜和外祖父相处较多。外祖父姓鲁,没有亲生儿子,义子又不争气,林斤澜说他模样有些像孔乙己。没有妻室。林斤澜便给老人家当孙子。老人家是前清的读书人,他也给林斤澜“上课”。林斤澜回忆道:“老人家爱‘说书’,说《三国》,说《水浒》,也说到《红楼》。但留在我印象里最多的是《水浒》,可能因为当时我不但读《水浒》,也在讲《水浒》”。“到了上中学,我又回到自己家里住,中学又离自家近了。星期日上午也还去上外祖父的《古文观止》,吃一餐饭,喝两杯老酒。外祖父体虚喝鸡汁保养,留下鸡肉和渣供我大嚼。”
林斤澜的九妹林抗说,外祖父有三个女婿,老人家最器重的就是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是非常讲究礼节的人,每在外祖父前,必请安垂首,两手贴腿。
和祖父注重利碌不同,林斤澜的父亲林丙坤注重社会理想。他知书达理,有一定的思想境界。区间口碑甚好。他生前负责拓宽百里坊,竟自动裁缩自己临街的院房。他年创办温州沧河小学,任校长至解放以后,时称“温州教育三巨头”。——年,沧河小学90年校庆,画册上的创办人校长林丙坤像位置显著,面清目炯,英豪之气灼灼。此前有一个座谈会,当年的学生,中国著名版画家赵瑞椿参加,谈及当年林丙坤校长的无私教诲,显得非常激动。另两位有成就的学生,回忆文章中,对林丙坤都有真切动人的回忆。
和汪曾祺不同,林斤澜是一个学科全面发展的“优秀生”,跳过两次级(按理说,不偏科的学生未必有大的出息)。年,芦沟桥炮响,中华危急。14岁的林斤澜血热起来,和几个热血青年一道,要去浙闽边境,抗日去!母亲流泪,可是父亲默许。大敌当前,男儿理当挺身奋起!默许的结果是让外祖父作出决定。林斤澜在《性格》里写道:“母亲带口信去问外祖父。老人家立刻雇了黄包车到我家来,他这些年已很少外出,策杖刚进大门,大家惊呼迎了上去。才坐下,就问去哪里?做什么?……我说先去短期学习,那是有老师有书的,我强调了有书。
外祖父又沉吟一下,和我父母亲说:
‘我看不是去做“不是”,他自己要去就给他去吧。’”
就这样,林斤澜进了粟裕任校长的浙闽交界的“抗日干部学校”。——这个时候,汪曾祺“随祖父、父亲在离城稍远的一个村庄的小庵里避难。在庵里大概住了半年。”
年,温州沦陷。林丙坤带着家小避难永嘉乡下,伪政权要利用他的威望,叫他出来“维持”,他仍然和两个小女儿留下来,避不进城。可是解放以后,年“肃反”,所在派出所一个年轻气盛的警察说他是“三红人物”(国民党、伪政权、共产党时期都风光),不让他辩白,并让他坐竹床凳。竹床凳搁置竹床,是杆状的硬棒,当然不是人坐的,更不是林丙坤坐的。回家以后,深夜,他爬进了自己家的水坞。水坞实是水池,大屋人家用以灭火,高不过肩,他竟这样地活活把自己溺死!
这个时候,林斤澜已从北京人艺转到北京文联,与汪曾祺好熟了。
和林斤澜谈起他的“革命史”,他总是“嗐”一声开篇。似乎是太沉重了。从抗日干部学校出来,到温台山区,明里教书扫盲,暗里做交通员、发展地下武装。之后试图到延安,但重庆受阻。在重庆,他曾给远在新疆的茅盾写信,要求赴疆读书,茅盾回信叫他就近入读。到台湾做地下工作,次年却在“2、28”中被捕。没有枪林弹雨,可有明枪暗箭。明枪来自敌方,暗箭来自党内。挫折,陷阱,阴谋,险象环生,入死出生,痛不欲生。
我觉得,作为作家,一方面,林斤澜少年的学养不及汪曾祺。汪曾祺有一个宁馨、怡性的家庭。这样的家庭气氛很能“养”一个艺术的人。而林斤澜兄弟姐妹十人,母亲忙着家庭,父亲忙着学校和社会,虽然在外祖父那里得到一些“文学”,那也是一些浅表式的“说书”。外祖父的妹妹鲁文是个画家,和马孟容、马公愚熟识,她喜欢林斤澜,但也没有手把手地教。“七、七”事变,林斤澜刚刚读完初中三年级便走上社会,这时的汪曾祺已在江阴县南菁中学读了两年的高中。此后两年,汪曾祺辗转淮安中学、江苏省立第二临时中学(在盐城)、私立扬州中学(迁至高邮)“借读”,硬是把整个中学读完。这以后,年,夏天,汪曾祺由上海转道香港、越南至昆明,考入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老师中有三位优秀的五四作家:沈从文、闻一多、朱自清。对汪曾祺影响最大的是沈从文。他在西南联大开的三门课:各体文习作、创作实习、中国小说史,汪曾祺都选了。年,林斤澜抵渝,两年后,入“国立社会教育学院”,读书三年,说是读书,可林斤澜已不是一个单纯的学生了。那里的老师也“厉害”,梁实秋,焦菊隐,张骏祥,史东山,郑君里,许幸之、戴爱莲,叶浅予……林斤澜回忆说:“梁实秋教我们《西洋戏剧史》。他讲课只管自讲,从来不问不答。讲到英国说英文,讲到法国说法文,讲到德国说德文。板书也一样,黑板上满是洋文。梁实秋不管学生懂还是不懂。”——林斤澜的意向是学写剧本,这方面没有叫人顶礼膜拜的老师,林斤澜吸收各方面的营养,可也学得泛而不专。不像汪曾祺,把文学艺术的底子打得非常坚实。
可是,另外一个方面,汪曾祺离社会较远,几近井底之蛙,家庭和学校,差不多是他少年和青年的全部空间。他在《随遇而安》中,开篇就说:“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辈子就更加平淡了。”——汪曾祺对人生和社会的认知和理解,练达人情、洞明世事,是远远不及林斤澜的。
年,国人仍然饿肚,郭小川好心,叫林斤澜和刘真到西南去,汇同沙汀、艾芜,明里是“深入生活”,暗中介绍信有“寄食分会”云云。概半年时间。临行,林斤澜拜别沈从文,沈从文对林斤澜说:“送你两句话:走万里路,读万卷书。”林斤澜当时纳闷,这两句话太平常了,什么意思呢?后来的后来才明白,“走万里路”还不是说的经历、经验和经受吗?年3月,林斤澜在温州永嘉,傍晚喝酒,说:“汪曾祺是读万卷书,我就是走万里路啊!”
“走万里路”也好,“读万卷书”也好,都会在个人的人生中打下烙印,更会在作家的作品中打下烙印。
四十年代,林斤澜和汪曾祺的人生观已经形成了。
汪曾祺“在云南住了七年,一九三九至一九四六年。准确地说,只能说是在昆明住了七年。昆明以外,最远只到过呈贡,还有滇池边一片沙滩极美、柳树浓密的叫做南村的地方,连富民都没有去过。后期在黄土坡、白马庙各住过年把两年把,这只能算是郊区。到过金殿、黑龙潭、大观楼,都只是去游逛,当日来回。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是市内。市内又以正义路及其旁出的几条横街为主。正义路北起华山南路,南至金马碧鸡牌坊,当时是昆明的南北的干线,又是市中心所在。我们到南屏大戏院去看电影——演的都是美国片子。更多的时间是无目的地闲走,闲看。”汪曾祺去逛书店,逛裱画店,逛武成路后街两间做锡箔的作坊。“逛茶叶店。茶叶店有什么逛头?有!华山西路有一家茶叶店,一壁挂了一副嵌在镜框里的米南宫体的小对联,字写得好,联语尤好:
静对古碑临黑女
闲吟绝句比红儿
……
我们每天经过,随时往来的地方,还有大西门一带。……街虽小,人却多,气味浓稠。这是来往滇西的马锅夫卸货、装货、喝酒、抽鸦片、睡女人的地方……”
这是汪曾祺散文《天地一瞬》中的句子。文章结尾说:“但是我生活得最久,接受影响最深,使我成为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作家——不是另外一个作家的地方,是西南联大,新校舍。”
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好像不怎么喜欢朱自清,朱自清太严。“比较严一点的是朱自清先生的‘宋诗’。他一首一首的讲,要求学生记笔记,背,还要定期考试,小考,大考。有些课,也有考试,考试也就这么回事。”汪曾祺可是不记笔记的。“我老是缺课,因此朱先生对我印象不佳。”汪曾祺比较欣赏闻一多。“说闻一多先生讲楚词,一开头总是‘痛饮酒熟读《离骚》,方为名士’。有人问我,‘是不是这样?’是这样。他上课,抽烟。上他的课的学生,也抽……”他也喜欢金岳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有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汪曾祺最喜欢的当然是沈从文了。沈从文“有一本书的后面写道:‘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谈天的范围很广……谈得较多的是风景和人物。他几次谈及玉龙雪山的杜鹃花有多大,某处高山绝顶上有一户人家,——就是这样一户!他谈及某一位老先生养了二十只猫。谈一位研究东方哲学的先生跑警报时带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没有金银财宝,装的是一个聪明女人写给他的信。他徐志摩上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台苹果,一边吃,一边讲,还说:‘中国东西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是好!’谈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测绘内部结构,差一点从塔上掉下来。谈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谈文艺。他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终生未娶,长期独身。他养了一只大斗鸡。这鸡能把脖子伸到桌上来,和金先生一起吃饭。……”
至此,汪曾祺的喜好和品性基本上形成了。名士的派头也出来了。“我在西南联大是个不用功的学生,常不上课,但是乱七八糟看了不少书。”“有一次,晚上,我喝得烂醉,坐在路边,沈先生到一处演讲回来,以为是一个难民,生了病,走近一看,是我!”他没有捞上毕业文凭。一是他的英语和体育不及格,当一年后通过了补考,却有了新规定,即给美军当翻译,不去就不给毕业证书。他没有去。他的儿子汪朗在《老头儿汪曾祺》中写道:“爸爸……一来觉得外语水平太差,恐怕应付不了这个差事;二来当时生活十分窘迫,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身上的一条短裤后边破了两个大洞,露出不宜见人的臀部。于是到了体检那天他索性就没去!”
已是一个非常率性的人。汪曾祺才华横溢,唯美,崇尚自然,清朗,俊逸,超脱,潇洒,有时显得非常天真。有人说他的思想是接近道家的。汪曾祺本人却认为自己“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点。”他说,“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论语》里的孔夫子是一个活人。”他在《自报家门》、《我是一个中国人》、《西南联大中文系》、《我的创作生涯》中反复引用《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对于“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汪曾祺说“这写得实在非常美。曾点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是生活境界的美的极至。”汪曾祺还说,“我认为陶渊明是一个纯正的儒家。‘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我很熟悉这样的充满人的气息的‘人境’,我觉得很亲切。”
汪曾祺所引是儒家的吗?不是。儒家用仁义道德规划人、驯服人,是非常入世的。孔子生气、赌咒、发誓、骂人,与陶渊明是一类人吗?“吾与点”的例子之所以醒目,恰恰是它的悖儒,是儒家的羊圈里养着一只可爱的老庄的小狗而已。陶渊明悔恨入世,有诗曰:“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又说:“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出世确实是他真实的思想,他当然不是儒家的。
汪曾祺是近道的,儒也有一点,佛也有一点。不过道呀儒呀佛呀不提亦罢。一个人总是复杂的,不会有划一的简单,因为世界是复杂的,但,汪曾祺他反正是比较出世的。他的手与庄子、陶渊明握在一起。他尽管在极少的篇章中有个别“要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句子,但他的文章多书写闲适养生:“鳜鱼”、“家常酒菜”、“故乡的食物”、“宋朝人的吃喝”、“烟赋”、“腊梅花”、“紫薇”、“云南茶花”、“草木虫鱼鸟兽”。有的散文题目就是论点:“随遇而安”、“美——生命”、“平心静气”、“富贵闲人,风雅盟主”、“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他的小说的主题也是相似的,他的代表作《受戒》和《大淖记事》所写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汪曾祺就是写自己“右派”岁月“在马铃薯研究站画《图谱》”,也说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这时正是马铃薯花开,我每次蹚着露水,到实验田里摘几丛花,插在玻璃杯里,对着花描画。我曾经给北京的朋友写过一首长诗,叙述我的生活。全诗已忘,只记得两句:
坐对一丛花,
眸子炯如虎
下午,画马铃薯的叶子。天渐渐凉了,马铃薯陆续成熟,就开始画薯块。画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一个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了,薯块就再无用处,我于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还说“丁玲同志曾说她从被划为右派到北大荒劳动,是‘逆来顺受’。我觉得这太苦涩了,‘随遇而安’,更轻松一些。‘遇’,当然是不顺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着呢?既已如此,何不想开些。如北京人所说:‘哄自己玩儿。’当然,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又说:“我没有那么多失落感、孤独感、荒谬感、绝望感。我写不出卡夫卡的《变形记》那样痛苦的作品,我认为中国也不具备产生那样的作品的条件。”
汪曾祺作品的主题,直接与他的人生观、世界观有关。
林斤澜可完全不是这么一种人、这么一种人生态度。八十年代以后作品发挥的感情,是林斤澜内心真正的感情。他社会使命感很强,人民观念很强。举个小例子:年3月,他对我说章诒和写的《往事并不如烟》很好,还问我能不能借到王若水的《新发现的毛泽东》。我忽然问他:“汪曾祺大概不会看这种书吧。”他答道:“他不会看。”我问这个话是有原由的。年10月,汪曾祺和夫人施松卿在温州,夫人对我说:“有一本书叫某某某某某,很有意思,可惜不能借给你看。”我问她:“汪先生看过吗?”答曰:“他可不喜欢这类书。”可是,林斤澜的精神和情感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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