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彩票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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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标志性建筑物大本钟背后,有一座名为「威斯敏斯特」的大桥。不过在18世纪,知识分子都管它叫「愚蠢者的桥」。

原因很简单:在一个君权受到充分制衡的国家,你不能一拍大腿就征税。政府想办点事,就要通过一些比较艺术的方式筹措经费——修建威斯敏斯特大桥的钱,就是英国政府通过发行彩票赚来的。

除了威斯敏斯特大桥,不远处的黑衣修士桥也是如此。

年,英国国会又突发奇想,决定靠卖彩票来筹建一所博物馆。

最后,彩票售卖募集到了9.5万英镑,不但能买下国会看中的所有藏品和博物馆选址「蒙塔古宫」,还能剩下三万英镑做后续维护。

年,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漂亮的圆顶八角形楼阁上镌刻着一行大字:

BritishMuseum(大英博物馆)

01

利国利民

晚清时期,还有「妓女彩票」,奖品是「名妓领回家」。要是妓女本人中奖,就相当于给自己赎了身。

大英博物馆建成一百年后,英国海军军舰开赴广东。此后数十年,西学东渐之风在中国兴起,「利国利民」的彩票自然也在其列。

年的一天,清廷收到湖广总督张之洞的一份折子。里头写着,他预备在汉口发行一份名为「湖北签捐票」官办彩票。

张总督想发彩票的原因很简单。八国联军之战后,清廷被要求赔款4.5亿两白银,按年息4%分39年还清,本息合计9.82亿两。

早已摇摇欲坠、靠外债续命的清政府拿不出这么多钱,就把担子分摊到了底下。君主专制相比封建制的优越性之一,是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具体点说——仅湖广一地,就被要求每年上缴万两白银。但张之洞也没钱,当时湖广财政赤字高达90万两。

但朝廷的旨意又不能不听,怎么办呢?好在张之洞是洋务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那一套玩得顺溜,所以卖彩票筹款便成了理所应当——毕竟是挣钱的事嘛,不丢人。

能兵不血刃地从百姓手里掏钱,朝廷自然高兴啊。不但很快就批准了这份折子,还要求张在上海设立驻沪分局,随后又推广到了整个东南地区。此后十年,「湖北签捐票」共发行近次,扣除成本及返奖部分,实际利润高达万两。

年,正值「湖北签捐票」在江浙一带风行。那年春节,江苏淮安一户周姓人家往清河走亲戚。初二当天,男主人周怡能和小舅子在街上转悠,刚好碰到卖彩票的,便花50文铜钱买了一张汉口鼎隆钱庄发行的彩票。

没隔多久,彩票开奖。两人一对数字,发现中了一万元。

但在中国,这么大一笔钱反而更像烫手山芋。周家得中大奖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十里八乡凡是与周家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都来了。有人翻出几十年前的欠条来讨债,有人想做公益来要赞助,连原来的丫环、乳母、轿夫等也上门讨喜钱……

周家不得不连夜搬去女主人娘家避事。也是从这次搬家始,周家日渐中落,女主人更是忧劳成疾,一病不起。

几十年之后,周怡能的大儿子成了人民敬爱的总理,他提起此事依然愤愤不平:

彩票太坏了,助长人的侥幸心理和不劳而获的思想,一提彩票我就烦,所以现在我把彩票废了,我要报复旧社会的彩票。

果然,建政头四十年,即使隔壁老大哥恨不得把彩票当粮票用,我们这边也始终没发出去过哪怕一张彩票。

然而到80年代,事情终于开始起了变化。那是改开头十年,举国上下都在摸石头,经济波动剧烈,加上历史欠账,每年政府部门的资金都捉襟见肘。年,时任民政部部长崔乃夫组织访苏考察团,回来之后就马不停蹄地给国务院写了一封信,建议发行彩票。

很快,几份盖着红头章的文件就从中央下发。年以来的第一张彩票,就被这么被摆在了台面上。

02有奖募捐印有「有奖募捐利国利民」字样的「中国社会福利有奖募捐券」

年4月,温州体育中心运来了几个集装箱。

接下来一个星期,一群人陆续从集装箱里搬下来一堆电冰箱、空调、彩电和洗衣机。二十来辆中高档小轿车被摆在最前面,桑塔纳、富康、奥拓等一众当时还算奢侈品的车标在阳光下放出耀眼光芒,架势十足。

等东西都摆好之后,台上高音喇叭一喊,早早就在围栏外等候的温州市民立刻蜂拥而上,一面将钱往台上递,一面从工作人员手中「抢」下一把火车票大小的奖券。

后头还在推搡,前头就已经有人刮开了奖券上的涂层,地上很快就积起一层厚厚的「雪花」。

一旦有人中奖了,工作人员就把中奖者请上台,披上红花,敲锣打鼓送回家,隆重得如同大型婚礼现场。没有中奖的则一呼啦地全围上去,求握手、求经验,期待能沾上点「福气」。

这是九十年代缺少文艺生活的中国城镇里最常见一幕,但实际上,最初的官方彩票发行却并不能算顺利。

由于对彩票的印制、发行、管理等运营流程都缺乏经验,有人建议筹备组找一些建国前做过彩票的专家来「支招」。

谁知研讨会一开始,一位专家就率先发言:

彩票过去的名声太臭,不应该搞这种东西。

参会的大小官员顿时面色一沉,又无法反驳。毕竟民国年间各地军阀打着福利彩票的名义筹措军资、中饱私囊等状况,都是事实。

最后,中央教育科学研究院的一位副研究员站起来说:

有奖募捐是依据宪法精神的,中央批准了的……

说到「中央」两个字的时候,研究员不轻不重地顿了一下。前头的专家立马改了口,转而开始对彩票发行各个环节献计献策。

是年七月,「中国社会福利有奖募捐券」成功在石家庄市政府门前广场举行首发仪式。不过,为了避嫌,领导给它起了个新名字,叫:

中国社会福利有奖募捐。

彩票发行的章程定了之后,中央又下发一则新通知,要求地区「领导班子起示范作用」。于是时任石家庄副市长的孙永生买下第一张券,石家庄市人大常委会一个副主任紧随其后,第三个买的是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第四个是市民政局局长。

发彩那天,有两家媒体并没有紧跟宣传形势,在报道「有奖募捐」时用到了一些负面词汇,认为这是一种不合理的集资手段。中宣部得知后,连夜下发指示:

有不同意见是可以的,但不应该把经过批准的有奖募捐视同赌博。

接到通知,编辑部马上深刻认识了自己的错误。次日,两家报纸的读者都在最醒目处看到了一份「更正和致歉声明」。

时代车轮正滚滚向前。所以不论做人做事,嗅觉如果不够敏锐,可是要吃大亏的。

03

2元+运气=桑塔纳九十年代开遍街头巷尾的即开型彩票站

与此同时,中国第一张福彩海报也出现在石家庄。

当时广告词里除了例行公事的「衷心祝愿您为发展市社会福利事业做出您有意义的募捐」,还有一句「衷心祝愿您在有奖募捐中荣获高奖」。

市领导要求把第二句去掉。理由是:政府只能引导人们向社会奉献,不能引导人们为了获得高奖而去买奖券。

但写广告的福彩中心主任则坚持不能去掉这一句,因为去掉就不再是有奖募捐而是单纯的募捐,这和发行奖券的宗旨不相符。

最后还是中募委拍板:广告写得很漂亮,并且最精彩就是那一句,不能去掉。

有了领导开的免死金牌,等到九十年代,彩票宣发人员就充分张开了想象的翅膀:「2元+运气=桑塔纳」、「2元改变一生命运」、「想想五百万」……当时正赶上传销在中国登陆,不清楚地远远看见还以为是哪个大型「老鼠会」在公然洗脑。

也有机灵的彩站怕引起民众误会,走苦口婆心地劝说式路子:

彩票是您一夜暴富最有效的合法途径。

至于具体多「有效」,彩站没说,但根据网上广为流传的一个双色球头奖——也就是广告词里「五百万」的中奖概率公式,折算下来约为:万分之一。

而CNN曾给出过一些小概率事件的几率:

死于蜂蜇伤:万分之一

死于雷劈:万分之一

死于溺水:万分之一

被鲨鱼攻击:万分之一

也就是说,一个人被雷劈六次,才约等于他中一次五百万的几率。

但比起概率学,玄学显然更得彩民欢心。有人总结过,中奖首先是从一些吉兆开始,常见的比如左眼皮跳动,右手发痒,路遇喜鹊,或者晚上做梦梦见潘长江(奖)、刘德华(得发)。

媒体曾报道过一个江西小伙,左眼皮经常莫名跳动,于是在「左眼跳财」的信仰加成下,他一口气买了多块彩票。最后,悉心呵护不舍得去治的「左眼跳动」虽然没能让他中奖,却成功发展成了左侧面部痉挛,这或许也算是人生的一番新体验了。

而如果想玩得更高阶一点,就还要充分结合古今智慧。

6年,重庆一位彩民运用《易经》金木水火土的走势变化来选择号码,中了大奖。他说,自己研究易经三年多,每次选号均按此法推论进行,以前中奖一般在10万以下,这次得中巨奖,是因为曾靠着易经「调整过方向」。

一时间,市面上《易经》几近脱销。

可能是受到这位老乡鼓舞,没隔多久,重庆一家报纸又报道了一个放弃工作,潜心钻研彩票公式的包工头。最后不但老婆跑了,自己也沦落到住在桥洞靠捡垃圾为生,但他过得很快乐:

现在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只要有前十期的开奖号码,给我三个小时,绝对可以推算出来。

04

真真假假年,江西九江市武宁县万福广场「刮刮乐」彩票造假,现场被数千彩民砸毁

4年3月,西安东新街和解放路交叉口,一个身穿迷彩装的人挂在十多米高广告牌顶端,情绪激动地冲下面喊道:「我不下去,我就要我的宝马!」

坐在广告牌顶端的是一位叫刘亮的小伙子。几天前,他在一家体彩站买了一张即开型彩票。

号是工作人员替他选的,等到开奖时,他乍然发现自己中了一辆宝马。刘亮兴高采烈地拿着彩票前往后台登记,但工作人员告诉他,领奖需要缴纳0元公证费,他身上没那么多钱,便和体彩中心约定第二天凑够钱了之后再来领奖。

几天之后,刘亮带着钱再来到体彩中心。谁知工作人员却变了脸,说彩票是伪造的,售彩那天下雨,他们没看清,才造成了这样的乌龙。

刘亮也懵了,他清楚地记得中奖那天女主持人在台上念了他的名字,公证处也给签了字,怎么突然就成了假的呢?他与工作人员据理力争,但对方坚持不松口。刘亮无奈,只好说那我回去想想。

这一想,就想到了广告牌上。

也算歪打正着,我们自有国情在此,靠正规程序讲不清的事情,往往就只能靠一哭二闹三上吊。刘亮待在广告牌上的两个小时,成功引来了记者和警察注意。紧接着,大半个中国都知道了这一闹剧。

为表重视,上峰一口气派了三个部门前往调查。不出十天,事情就有了结果:是体彩承包商委托他人制造了一张假彩票,再经由「托」之手调包给了刘。

同样是这一年,湖南益阳也出了起「彩票造假」的案子。

家住益阳的沈阳人于海在家附近的投注站买了一千元的彩票。及至开奖,他发现其中一张两注彩票同时中了一等奖和二等奖,奖金总额超过万。

投注站的老板曹鹏飞跟于海是老朋友,于海便委托他去反映情况。然而在福彩中心的机房里,他发现一件颇为怪异的事:从机房里调出来的同一系列号彩票上的号码和他手里的彩票号码并不一致。

也就是说,益阳福彩中心机房系统里,于海的彩票并没有中奖。

得知此事后,福彩中心的操作更是让曹鹏飞眼花缭乱,开会、按手印、封存彩票……当他询问是否要联系当事人于海时,对方答道:

先不要说,不要打草惊蛇。

两天后,在福彩中心的安排下,曹鹏飞又带着于海一起去了趟福彩中心。之前封存的彩票被工作人员从保险箱里取出,曹鹏飞敏锐地发现原本是用胶水封口的信封变成了用胶带缠裹,负责人轻描淡写地解释:

为了更好的保管,里面肯定是没有动的。

当时于海尚不清楚彩票可能有问题,按照要求在信封里的彩票上一一签了字。

谁知不到半个月,案子突然转入司法程序,于海被拘留,罪名是「伪造假彩票兑奖诈骗」。

关于这一事件的最新报道停留在7年,当时益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举行了第四次开庭审理。在此之前,作为起诉方的检察院曾一度因没有证据而申请撤诉,后又重新起诉,但于海一直处于关押状态。

再往后案子便没了下文,无论是裁判文书公开网还是审判流程公开网上,都再无此案的进展。

而在于海案悬而未决期间,外界关于彩票的种种新闻一刻也没有消停:「深圳三千万头奖流兑」「广东体彩主任空打千万彩票」「辽宁福彩业主利用系统漏洞兑奖万」……连番轰炸下来,观众都快不认识「万」字了。

久而久之,不免有人发出灵魂拷问:

为什么中国的彩票老出事?

05

崩坏年1月27日,丽水市一彩民购买福彩双色球中得奖金1.亿元。图为彩票得主戴着喜羊羊头套领奖

年,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是年年底,民政部召开干部警示大会,会上播了一段部里新拍的视频。片子里,近年被立案调查的四名局级干部面色沉痛地忏悔自己犯下的错误:

我是民政的罪人,福利彩票的罪人。

其中涉事金额最高的是中国福利彩票发行管理中心原主任。时间回到4年,那一年,民政部来了一位神医。

神医跟前几天刚拿下「年度履行社会责任明星企业奖」的蒙古王爷鲍洪升一个姓,早年在中医药管理局工作,但一直到进了民政部,才得以一展其高超医术。

他常在饭局上吹嘘,说曾经某个大领导身体有恙,精英云集的医疗小组都束手无策,结果自己一出马,立刻妙手回春。从此,大领导对其青眼相加。

饭局上的人都把这故事当段子听,然而等到年6月调查组带走鲍神医时,大家才知道,似乎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并且,故事里的「大领导」就是他们顶头上司。

这位领导与鲍神医相识的时候还是副部长,当时正赶上升迁的紧要关头,领导偏偏生了一场大病,眼看就要影响仕途。鲍神医便毛遂自荐,找来一家与福彩中心有深度合作的彩票供应商秘密安排治疗事宜,最后不但病治好了,领导的升迁提拔之路也走得顺遂。

据后来中纪委通报,在大领导的另眼相待下,鲍神医至少对外进行了数十亿利益输送。

大约是嫌仅在内部播放还不能体现反省之深刻,会议结束后,民政部又通过权威媒体将视频在网上公开发布。有人在评论区里感慨:

这就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靠山吃山吧?

现任中福彩中心主任冯亚平话则说得更直接:

福彩领域发生了系统性腐败。

但冯主任没说的是,这些贪腐得以成行,很大程度上要感谢中国彩票在网购和买电话卡都要实名的今天,三十年如一日地坚持「非实名制」——彩民无论是购彩还是兑奖都不需要实名登记。中奖后,福彩中心也不会公开中奖的信息。

在这一制度的保驾护航下,公众对资金池的去向连知情权都没有,更遑论监督。

有经验的彩民通常都知道,中国彩票收入用于三部分:发行费用、返奖金和公益金。其中,返奖金作为直接返给彩民的部分,一直是彩民购买彩票的主要动机。但公开报道里那些一夜暴富的故事,无论怎么看,都有点像是悬疑片。

9年6月,成都两家地方媒体同时刊登了对一位化名「王博」的中奖者的采访。在成都商报的报道里,是这么写的:「王博表示准备先拿50万元给自己的父母,然后找个女朋友,把终身大事了了。『原来都是别人挑我,现在是我挑别人了。』王博说得很直接……」

而到了成都晚报,故事却突然就变成:「王博回家换了身衣服,拉上怀孕五个月的老婆出门散步。」

一天之内,主角不但结了婚,太太还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这种「悬疑+穿越+科幻」的节奏,很可能是从热播剧《庆余年》里得来的灵感。

记者写新闻像写小说,彩票中心也热衷于将颁奖典礼办得像漫展。来领奖的或戴喜羊羊头套,或戴蜘蛛侠面具,手持大额兑票,画面诡异又和谐。

曾经有人在问答平台上提问:「中彩的人为什么每次领奖都蒙着面?」一个答案被顶在前面:

因为每次领奖的都是中心主任。

06

命运代购在查验代买的彩票是否中奖

年8月,《经济日报》刊登了一篇报道,称今年6月份,全国共销售彩票.67亿元,比上年同期减少.62亿元。

不仅单月数据下降,今年上半年彩票销量,也是十年以来首次出现同比负增长的格局。

社交媒体上一片欣慰:

交了这么多年智商税,智商终于提高了。

但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不要相信统计数据。数据之外,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年1月,美国「强力球」在连续两个月头奖空缺后,即将开出世界彩票史上最大一笔头奖:15亿美元。

「强力球」的抽奖规则和「双色球」很像,但「双色球」的头奖设置了单注奖金万的上限,「双色球」历史上开出的最高一笔奖金也仅为5.6亿人民币,折算下来还不到这次的三十分之一。

因此,当消息传到中国,彩民们沸腾了,问答网站上,「人不在美国能买彩票吗?」「能在网站上跨境买彩票吗?」迅速冲上了热搜第一。

关于这个问题,「强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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